京城十里，城门大开。

百姓群臣各个翘首以盼，等待着得胜归来的骠骑将军。

沈梦归也在其中。

只是她和其他人不一样，她等的不只是凯旋的将军，更是她的夫君！

忽然，“裴”字大旗慢慢跃入视线。

其后，裴墨川身骑赤兔马，一袭雁翎宝铠，火红披风随风而扬，俊朗刚毅的眉目带着未褪尽的杀气，让人望而生畏。

沈梦归眸色一亮，呢喃了声：“墨川。”

然而她这声却淹没在百姓突来的一句：“哎，你们看呐，裴将军好像抱着个人呢！”

沈梦归顺势望去，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。

裴墨川怀中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，眉如远黛，目含秋水，是一个出挑的美人儿。

周遭的欢呼变得很遥远，沈梦归怔在原地，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一般沉闷。

“夫人，将军他......”

“勿多言。”沈梦归打断兰儿的话，声音有些发颤。

这种场合，不能随意开口。

只是望着那曾温柔抱着自己的双臂，此刻却环着另一个女子，她如何都不能平复心绪。

将军府。

沈梦归望着烧红的炭火，正出神。

下一瞬，她脸色陡变，捂着口鼻剧烈咳嗽起来。

忙拿出手帕擦去苍白唇角旁的血迹，裴墨川便走了进来。

沈梦归匆忙将染血的帕子藏起，起身迎上前，却闻到他身上一股脂粉味。

是刚刚抱那女子时沾染上的吧。

沈梦归思寻着，心里微涩。

裴墨川不察，解下铠甲：“皇上封了我大将军之位。”

沈梦归自是为他高兴，只是想起那女子，心微微一紧：“你带回来的女子，是谁？”

“烟儿？那是我昨日从流寇手中救的孤女。”

裴墨川扫了她一眼，又补充了一句：“你莫要多想。”

沈梦归眸色一暗：“既是孤女，为何不安置在府外，反而把她带回来？”

裴墨川剑眉微蹙：“你何时这么小心眼了？”

这话刺的沈梦归心头发酸。

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们两人是夫妻，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下抱着另一个女子堂而皇之的进了府，怎能不让人多想？

落寞间，沈梦归又想起几日前大夫说的话。

“夫人肺体受损，兼及心肝，恐不过剩三月时间了。”

她望着裴墨川的脸，喉间发紧：“墨川，大夫说我......”

可话还没说完，却被裴墨川打断：“我去看看烟儿，她孤苦伶仃的，免得拘束。”

话落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沈梦归愣了愣，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伴随着疼痛从心底漫延。

他每次征战归来都要抱着自己很久，他说只有抱着她，才能真正感觉自己回家了。

可这一次，变了。

烟儿孤苦伶仃，可自己也命不久矣啊......

而裴墨川这一去，就是好久。

夜阑，烛火换了两茬，他才回来。

见沈梦归坐在榻上，脸上掠过丝惊讶：“怎么还不睡？”

沈梦归抬起带着些许血丝的双眼，怔了好一会儿才问：“若我死了，烟儿会是你的续弦吗？”

闻言，裴墨川解衣的动作一滞。

他走过去将满面怅然的人搂进怀里：“胡说什么，早在成亲前我就说过，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人。”

听到这话，沈梦归鼻尖泛酸，眼角隐隐泛着泪光。

裴墨川从怀里拿出一块绢帕：“云州以刺绣闻名，我看有你最喜欢的梅花便买了，喜欢吗？”

沈梦归伸手接过，刚想凑近瞧瞧，一股味道率先钻进了鼻子里。

这味道，分明和今日裴墨川身上沾染到的烟儿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！




沈梦归僵在原地，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。

“妹妹自知身份卑贱，不求像姐姐一般与将军白首，只求能为妾室，好好的服侍将军和姐姐。”

烟儿一口一个姐姐妹妹，沈梦归听得几乎窒息。

而昨日裴墨川的彻夜未归也都有了缘由！

他碰了烟儿，连三个月都等不了！

沈梦归掩于袖中的手紧紧攥起：“你既已是将军的人，又何须来求我。”

闻言，烟儿眸底划过丝诡谲：“我来，自然是想名正言顺。”

莫名其妙的话让沈梦归一怔。

还未等她反应，就见烟儿突然起身朝桌角撞去。

随着一声痛喊，烟儿捂着小腹倒在地上，而她身下的水蓝色锦织裙上，渐渐洇出一片血红！

一旁兰儿见状有些慌神：“夫人，这......”

沈梦归望着那抹血色，仿佛看到了四年前小产的自己。

“快去叫大夫！”

一时间，落玉斋乱作一团，直至大夫来才稍稍平息。

大夫收回探脉的手，叹了口气：“夫人，人无大碍，只是孩子保不住了。”

沈梦归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烟儿：“那孩子几个月了？”

大夫回道：“不足三月。”

沈梦归微愣，裴墨川与烟儿昨日才有肌肤之亲，又何来不足三月的胎儿？

这时，裴墨川从外跨了进来，径直走到床边：“烟儿。”

从始至终，他没有看沈梦归一眼。

沈梦归抑着心头被忽视的怔闷，告知自己的发现：“她遇见你之前便有了身孕，怕是心术不正，有意接近，万不能留在府内。”

然而裴墨川看向她，字字锥心：“孩子是我的。”

沈梦归眼眸一震，脑子突然陷入了一片空白。

她嗓子发干：“你不是说，她是你回京前一天救下的吗？”

裴墨川却不答，根本不打算解释。

这时，烟儿悠悠转醒，她愣了愣后含泪朝裴墨川伸出手：“将军，孩子......”

裴墨川立刻握住：“别哭，孩子......以后会有的。”

闻言，烟儿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。

裴墨川将人搂在怀里，温声安抚着。

这一幕如同烈火烧着沈梦归的双眼，灼痛至极。

却听烟儿哭诉的声音响起：“将军，是烟儿错了，我以为告诉姐姐我有了身孕她会开心，可不想她竟说我低贱，不配生下将军的孩子，还动手......推了烟儿！”

这话一出，整个落玉斋寂静无声。

裴墨川求证地看了眼一旁大夫。

大夫也如实道：“姑娘小腹的确有遭重创的痕迹。”

如此的颠倒黑白让沈梦归白了脸.

一旁兰儿闻言立刻跪了下来：“将军，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您再清楚不过了，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！”

裴墨川没理会，看向沈梦归的眼里都是怀疑：“你的心已经狠毒到这种地步了吗？”

听到这话，沈梦归心底狠狠一抽：“你就是这么看我的？”

裴墨川眼神冷了下来：“人心难测。”

四字犹如利剑贯穿了沈梦归的胸膛，痛的她几乎站不住。

七年夫妻和情爱，换来的竟然只有一句人心难测。

“烟儿！”

门外传来裴母的声音，打破紧张的气氛。

她急切地走进来，当听大夫说孩子已经没了时，如遭雷击。

又得知这孩子是因沈梦归才出事，裴母气极，扬手打了她一巴掌。

“夫人！”

踉跄了几步的沈梦归被兰儿扶住。

而一旁，曾将她视若珍宝的裴墨川怀抱着烟儿，神情冷漠，犹如看客。

沈梦归窒息到手脚都在发颤。

与此同时，裴母的怒骂袭来：“沈梦归，亏你出身名门，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毒妇！来人，去把沈家人叫来，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好女儿都做了些什么！”

两炷香后，正厅。

听下人叙述完了发生的事后，沈母面色复杂。

而沈梦归望着沈母，心中的委屈伴随着泪水几乎快要溢出眼眶。

“娘，我没有。”

可沈母看都没看她，只问裴母：“亲家母，那你想要怎么做？”

裴母面色如凛：“我要你们沈家必须给将军府一个满意的交代！”

闻言，沈母沉默了会儿，对坐在主位的裴墨川说：“沈梦归既犯七出，那便请将军休妻。”




沈梦归颤着手，默默地将绢帕收了起来。

见此，裴墨川蹙眉：“不喜欢吗？”

“喜欢。”沈梦归低应了声。

许是她的态度太过敷衍，裴墨川也没了哄人的心思。

他放开手，起身脱下外衣：“以后你若有什么喜欢的，直接去和管家说吧。”

闻言，沈梦归神色一黯：“以后......我还有以后吗。”

可她这声呢喃太轻，刚出口就消散在寂静。

长夜如水。

次日。

风穿过窗隙吹动着淡青色的床幔，炭盆中点点星火残留着余温。

沈梦归摸着冰凉的另一半床榻，心尖微颤。

以往只要裴墨川在家，她醒来时总会被他紧紧搂在怀里，听他在耳边缱绻地叫自己“梦归”。

可现在，什么都没有了。

敛起无用的落寞，沈梦归起身梳洗。

一切结束后，她看着收拾东西的兰儿问：“将军呢？”

兰儿动作一顿：“在后园练剑。”

沈梦归点了点头，走出了房。

虽值初冬，园里的三角梅却开的正好。

一片朱红与豆青的交融美景中，沈梦归却因其中那对璧人挪不动脚。

身着玄色暗纹袍的裴墨川刚舞完剑，静立在廊下。

一旁烟儿正踮着脚，拿着绢帕替他擦汗。

好一副恩爱美景，却刺的沈梦归眼眶泛酸。

这时，烟儿目光一转，瞧见她连忙收回了手，匆匆走来行了个礼：“姐姐。”

这一称呼让沈梦归皱起了眉：“我没有妹妹，担不起姑娘这声姐姐。”

听了这话，烟儿面色一僵。

裴墨川走到烟儿身旁，看像沈梦归的目光里带着不悦。

沈梦归被他的目光刺得心狠狠一疼。

不待她开口，就听裴墨川说：“一会儿烟儿要挪去梨香院，你吩咐人打扫一下。”

沈梦归愣了，梨香院？那可是妾室居住之地。

她刚想说不合适，可裴墨川却已经带着烟儿与自己擦肩而过！

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，沈梦归渐渐红了眼。

然后慢慢转身朝来时路归去，孤身一人......

才用过午膳，阴沉的天便下起了雨。

屋内炭火正旺，沈梦归看着手中的绢帕，目光黯淡。

其上萦绕的那股脂粉味不断地告诉她，有些东西即便不肯承认，但就是变了。

沈梦归闭眼，直接将绢帕丢进了炭盆里。

不一会儿，火苗伴随着青烟变大。

突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，炭盆被“嘭”的一脚踹翻。
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
沈梦归抬头，就撞上裴墨川那含着愠色的墨眸。

她眼底划过丝痛色，刚要出声，喉间却涌上一股咸腥。

沈梦归捂着嘴，白着脸闷咳了几声。

见她这样，裴墨川的怒火一下被浇灭了。

他抿抿唇：“娘和烟儿很合得来，所以逼我纳她为妾。”

沈梦归一怔，霎时红了眼，多冠冕堂皇的借口，逼他？

她忍不住想究竟是裴母喜欢，还是他自己动心？

沈梦归持着沾血帕子的手慢慢落下，她不知道如果裴墨川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，会不会生出些许愧疚。

可他却分毫没察觉，将人揽在怀里：“你放心，你永远都是我的正妻。”

唇畔血腥萦绕，有些呛人。

沈梦归不敢相信他离自己这么近，是怎么做到对自己唇上的血视而不见的！

明明从前，她哪怕有半点不舒服，他都能立马察觉！

沈梦归心像沉进了冰窖，她哑着嗓音一字字道：“你说过，这辈子只要我一个。”

裴墨川眉目一拧：“难不成你要我违背娘的话？”

沈梦归心头一窒，明明昨日才说过的话，转眼就成了过眼烟云。

可笑也可悲。

她攥紧了手，抑着胸口的钝痛：“三个月，三个月后我亲自替你迎烟儿入府。”

裴墨川有些烦，不明白为何非要等三个月。

敛眉看她，忽然瞧见她唇瓣上的血色：“你的嘴怎么了？”

沈梦归静默了瞬，慢慢抹去唇上的血：“没什么，唇脂罢了。”




当日，烟儿还是住进了梨香院。

落玉斋。

沈梦归站在窗前，听着外面热闹的声响，慢慢合上了窗。

之后的日子，好像没有改变。

裴墨川依旧日日回来陪她同榻而眠。

可沈梦归心里明白，裴墨川的人虽在，心却已经飞远了。

这日早膳。

桌上静默无声，唯有碗筷的碰撞声。

沈梦归给裴墨川布着菜，尽足了为人妻的本分。

这时，裴母放下了筷子，摘下腕处的佛珠纂动着：“梦归，自打四年前你小产后，肚子就再没动静，墨川常年征战在外，膝下不能一直这么无子无女。”

听到这话，沈梦归手一紧。

“娘，您说这些干什么？”裴墨川皱起眉。

当年他带着沈梦归去看驯马，没想到她被受惊的马撞倒，肚子里那个四月大的孩子也因此夭折！

裴母被顶撞，拨着珠串的手指一凝：“她自己作下的孽，我还不能提？”

沈梦归眸光一黯，这些年因为这事，裴母明里暗里不知骂过她多少次。

随着母家的式微，裴母的话也越来越难听。

沈梦归每听一次都被迫忆起那时的痛，只是幸好还有裴墨川在，会为她辩驳。

她也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男人。

可这一次，他只是吐出一句：“她也是无意。”

无意，却有错。

所以在裴墨川心里，当年那件事也是她的错了！

沈梦归再吃不下饭，就连待下去都觉得窒息。

回房的路上，沈梦归一言不发。

裴墨川只当她是被娘的话伤了心，放缓了脚步和她并肩：“娘说话直，你别在意。”

沈梦归停下脚步：“那你的话，我要在意吗？”

闻言，裴墨川神色一怔，显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。

沈梦归直直望着他：“你觉得我小产的事，错在我吗？”

裴墨川抿唇沉默，眼里的温柔也慢慢褪去。

“我会和娘说以后不再提此事，你也不必一直抱有愧疚。”

沈梦归心一窒，失去孩子，最痛心的莫过于她。

可当年若不是他执意带自己去驯马场，她又怎么会小产？

一瞬间，腥味涌上喉咙，沈梦归紧攥着手，生生咽下。

见她双肩微颤，裴墨川刚要开口问。

一个丫鬟匆匆走来：“将军，烟儿姑娘被花刺伤了手，您快过去瞧瞧吧。”

裴墨川甚至连句话都来不及说，快步离去。

沈梦归站在原地，将他的焦急担忧尽收眼底。

胸腔叫嚣的血气再也压不住，她猛地吐出口鲜血，整个人无力地跌靠在兰儿身上。

兰儿搀扶着她在旁坐下，红着眼帮她顺气：“夫人，您为何不告诉将军您的病啊？”

沈梦归想告诉的，可有些话一旦错过了说的机会，就再难出口了。

兰儿知晓她的性子，也不再劝：“奴婢再去请大夫给您瞧瞧吧？”

沈梦归却只是摇了摇头：“不必了。”

再瞧，也瞧不回命。

再医，也医不回心。

当夜，沈梦归一人等了整整一晚，却没能等来裴墨川。

成婚七年，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房！

她望着几乎燃尽的炭火，心底除了空荡便是悲凉。

窗外晨光微熹，密布的阴云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沈梦归刚要唤人，这时门却被一把推开。

紧接着，烟儿扑跪在她身前，梨花带雨：“妹妹已是将军的人了，还请姐姐开恩，允我入府为将军开枝散叶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