悬疑小说 女频言情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
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 连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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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,没入得了翰林院,被下派到地方,任了个宝坻知县。任上修城浚濠,因守城功,入了高拱的眼,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、又改御史。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。每次高拱被弹劾,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,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,乞留元辅。就是这种角色,如今竟然跪地嚎啕,要与高拱撇清关系!乃至于能说出,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。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,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!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,高拱到底在奏何事,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!朱翊钧看向唐炼:“唐炼,朕是让诸卿议事,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。”“元辅德高望重,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,岂容你随意贬损!”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。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。这事可大可小。往小了说,只...

章节试读


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,没入得了翰林院,被下派到地方,任了个宝坻知县。

任上修城浚濠,因守城功,入了高拱的眼,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、又改御史。

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。

每次高拱被弹劾,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,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,乞留元辅。

就是这种角色,如今竟然跪地嚎啕,要与高拱撇清关系!

乃至于能说出,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。

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,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!

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,高拱到底在奏何事,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!

朱翊钧看向唐炼:“唐炼,朕是让诸卿议事,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。”

“元辅德高望重,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,岂容你随意贬损!”

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。

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。

这事可大可小。

往小了说,只是一时心急,思虑不周全。

往大了说,就是造反!

要是他脑抽,非定性为后者,就是要掀桌子了,不到最后一刻,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?

这事关朝局稳定,万万不能乱说。

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,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,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?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?

斗争是有胜负的,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,局面会容易失控的——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,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。

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,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。

期间,刑部尚书年老体弱,不堪久站,晕厥了过去。

众人施救,肢体反应一切安好,就是眼睛睁不开。

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,面色惶急,手足无措。

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。

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?自然是有的。

所谓急新政五事,哪五事。

简单而言,其一,御门听政时,各衙门奏报,玉音亲答,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。

其二,帝在视朝回宫后,亲自处理奏疏,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。

其三,凡事必须当面奏报。如果皇帝在宫里呢?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,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,任何人不得阻拦。

其四,皇帝的诏令,必须经过内阁同意,才能施行。

其五,也不能留中不发,要是头铁?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,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。

任意一条,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。

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。

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,压力可想而知。

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。

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,正好帮他扫除冯保,要是日后忙不过来,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。

但其余的……就只能摇头了。

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,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。

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,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,就不好玩了。

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,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。

不经内阁同意,诏令出不去紫禁城,那到底你是皇帝,还我是皇帝?

还想随时奏报,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,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?

朱翊钧看向吕调阳:“对于元辅所奏,吕卿,你怎么看?”

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。

高拱这奏疏,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!

否则,一旦到了宫里,届时附奏的,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。

从地方督抚、布政司,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。

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,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,就没这么简单了。

所以,必须他出面,在廷议上,就把这事掐断。

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。

他也很默契地接招,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。

吕调阳早有腹稿,躬身回道:“对此,臣以为不然。”

“陛下龙体未发,不仅笃学日讲,还要临朝听政,待孝期结束后,御射兵事也需学习。”

“元辅一味揠苗助长,又是玉音亲答,又是处理奏疏,还要随时接见大臣,臣以为,决然不可取!”

这态度表得很明白。

皇帝本来年纪就小,还要长身体,弄这么多事,根本管不过来。

高拱这奏疏,显然是别有用心!

朱翊钧点了点头,又看向王国光:“王卿,你怎么看?”

他点的顺序,自然是有算计的。

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。

人心从众且不论,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,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,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。

王国光躬身回道:“臣也以为不然。”

“光是这句‘御览毕,尽发内阁拟票呈览,果系停当,然后发行’,就实在不妥。”

“国朝惯例,并非所有奏疏,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,才能发行。”

“譬如内廷之任免,便从不过廷议,否则,昨日李进提督东厂,为何不发内阁议论?”

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,也是在提醒皇帝,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。

生怕皇帝年纪小,看不懂其中内涵。

朱翊钧一笑,转而看向冯保:“冯大伴,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,你以为呢?”

冯保面无表情:“陛下,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,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?”

这话就杀人诛心了。

你内阁又要提案权,又要一票否决权,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,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?

朱翊钧没接这话,继续一个个点过去:“杨卿,你以为如何?”

杨博忙道:“陛下和太后的意思,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。”

这个老滑头。

高拱的门生故旧,朱翊钧一概不问,将诸如葛守礼、韩楫、雒遵等人晾在一边。

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,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。

好在,总算是接近半数了。

朱翊钧略过某些人,自顾自说道:“元辅这奏疏,半数廷臣都不认可,就无须再议了。”

“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。”

等修改润色一番,高拱致仕的奏疏,就已经批红了。

吕调阳当即下拜:“陛下圣明!”

王国光、杨博、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,纷纷拜倒恭领圣谕。

朱衡等慢上半拍,也连忙附和。

此时,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。

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,终于还是下拜领命。

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。

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,都忍不住对视一眼,长出一口气。

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。

突然。

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,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。

朱翊钧看到这一幕,心中咯噔一下。

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。

冯保面色大变:“什么!?”

而后竟然不顾礼仪,直接转身下了御阶。

拽着那小太监,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!

……

冯保能走,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。

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。

又不是兵变,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。

掌权者,每逢大事有静气,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。

廷议结束,百官散去,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。
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。

朱翊钧率先问道:“吕卿,难道没有事要教朕?”

吕调阳打着太极道:“陛下有惑,臣知无不言。”

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。

摆了摆手,直接问道:“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?”

吕调阳迟疑道:“陛下,臣廷上作答过了……”

朱翊钧停住步伐,霍然回头。

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,一字一顿道:“吕卿,事关重大,莫要虚言应我。”

吕调阳躲闪不得,只得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陛下既然知道,非要催逼微臣作甚。”

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。

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元辅逼迫于朕,二位阁老不在,朕也只能信吕卿了。”

说罢,似乎意兴阑珊。

也不等吕调阳作答,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。

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,莫名有些无措。

他顿了片刻,终于还是咬了咬牙,快步跟他。

走到皇帝身旁,低声道:“陛下,元辅此举,乃是要废黜司礼监!阻绝两宫!甚至限制陛下!”

“有违人臣之道,臣必不能忍!”

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,等吕调阳跟上。

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,寂寥地说道:“吕卿,元辅何以如此待朕?”

吕调阳默然。

两人一问一答之间,远处张宏,一路小跑了过来。

张宏到了进处,并未直接开口。

只看了一眼吕调阳,眼神征询朱翊钧。

朱翊钧怫然不悦:“吕卿乃是肱股之臣,说给朕知道,就是说给吕卿知道,何必遮遮掩掩,奏来。”

张宏躬身应是,禀道:“陛下,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。”

“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,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。”

“两方争论了起来。”

朱翊钧听罢,深吸一口气,避免喜怒形于色。

他揉了揉眉心,显得有些头疼。

吕调阳却忍不住,直接问道:“冯大珰不是去了么?闹出结果了么?”

张宏瞥了皇帝一眼,见没有反对,心里就有了底。

对吕调阳点了点头,回道:“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,自然是问出来了。”

“是当值的随堂太监,将奏疏取走了。”

吕调阳一怔:“奏疏呢?”

朱翊钧突然抬手,打断了二人。

他神色莫名,喃喃道:“奏疏……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?”

吕调阳反应过来!

悚然一惊!

他猛地看向张宏,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。

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,张宏缓缓点头:“是,随堂太监将奏疏,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他闭上眼睛,喟然一叹。

拨云见日,水落石出。

原来如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虽然慢了半步,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,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。

难怪。

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。

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,当初高拱弹劾冯保,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。

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。

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,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。

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。

也难怪他穿越之后,第一次去见陈皇后,吃了闭门羹。

一个个的,都是演员啊。

他突然理解,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。

若是觉得高拱专权,便要将他罢黜,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,为何就可以放任?

她偏偏赶走了高拱,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,掌吏部,为帝师,封柱国。

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,为何又能容忍了?

就算有冯保说好话,多少也会警惕才对。

原来,根子在这里……

他突然联系起来,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,张居正第一件事,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,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,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。

他突然明白过来,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,让皇帝愤愤评价为“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”,都没被诛杀,被李氏护着,只赶到南直隶正寝。

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。

如今一联想,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。

他甚至想起,高拱被罢黜之前,这道不记得内容的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,分明是通过了!

那句“入四日,报曰:览卿等所奏,甚于新政有禆,具见忠荩,俱依拟行。”,萦绕在眼前,挥之不去。

是谁通过的?

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,还能是谁,不言而喻。

朱翊钧终于,豁然开朗。

历史的迷雾,半遮半露。

实录的记载,掩过饰非。

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!

一切都想通之后,他突然一笑,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。

朱翊钧看向吕调阳:“吕卿,不妨回礼部看看?朕猜的不错的话,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。”

吕调阳还在失神。

他闻言,抬起头愣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,没答话。

就这样站在路边,静静候着。

不多时。

蒋克谦出现在远处,一路奔来。

朱翊钧朝吕调阳道:“吕卿,朕与你作个赌,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,你之后便入阁辅政,辅佐朕推行新政,如何?”

吕调阳听到这话,心神一乱。

正要答话,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迎着蒋克谦而去。

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,下意识跟上。

刚走到近前,便听皇帝说道:“是元辅的事?”

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,急道:“元辅今晨在礼部,议定了两宫的尊号!”

吕调阳心神一震!

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,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!

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,问道:“给两宫,议了什么尊号!?”

蒋克谦是个办事的。

他记不住这些东西,便用纸笺誊抄留存。

此时被问及,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。

吕调阳看向皇帝,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。

他这才小心接过。

一遍扫过,失声喃喃念道:“两宫尊号,仰考旧典,惟宪宗皇帝,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,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。”

“今日事正为相同,是故,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,仁圣皇太后。”

“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……皇太后。”

一句话念完,突然踉跄两步,双手突然无力,任由纸笺飘然落地。

一旁的张宏眼尖,连忙将吕调阳扶住。

吕调阳回过神来,看向皇帝,涩声道:“臣,即刻回礼部!拦下礼部的奏疏!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张大伴,替朕送一送吕卿。”

他看着吕调阳走远。

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。

他心中自然知道,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。

高拱在廷议上,用急五事疏,让他们不得不应对。

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,跑去礼部部议,跟侍郎、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。

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,通过拟票。

眼下奏疏,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。

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。

这是位份,这是大义,这是名器。

二字之差,立分高下!

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,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,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。

高拱有陈太后支持,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。

甚至还要更进一步!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!

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,收归到内阁,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。

所有人,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!

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,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。

未成年的皇帝,稍有不慎,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。

亲娘还好,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,还拿什么跟高拱争?

高拱!

好个高拱!

这天下英雄,当真如过江之鲫!

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,记下这次教训——史书的半遮半掩,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。

他看向蒋克谦:“去,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。”

“朕先去见见日后的‘仁圣皇太后’。”

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,固然让他惊叹。

但他可没忘记,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。

这一局,还没完!


这番话,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,既登大位,无能,就是一种原罪。

高仪连忙避席起身:“臣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高仪:“先生请坐,这是我肺腑之言。”

“今天日讲《梓材》,诸位讲官说的,我深以为然。”

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,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。

叮……叮……

口中缓缓吟诵起来:“无胥戕,无胥虐,至于敬寡,至于属妇,合由以容。”

“王其效邦君越御事,厥命曷以?引养引恬。”

吟完这两句,朱翊钧放下筷子,不等高仪开口。

继续道:“余探花解释得最好,所谓引养引恬,便是使百姓长养,使百姓长安。”

“我既为君父,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?”

“先生,孤,不愿做‘何不食肉糜’的晋惠帝。”

高仪默然,思绪飘散失神。

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,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——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。

这一刻,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,看到了当年求学时,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,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,指点山河的自己。

那时的他,就是想着,有朝一日为官,必要如何如何。

那时的他,就是想着,登堂入室,定能如何如何。

区区生员,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,谋划天下。

那个最可笑,也是最热血的年纪,他也曾意气风发。

回过头来,转眼已经年过半百,垂垂老矣。

他几乎快要忘记,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,又是为何而凉。

哦……是贪墨横行,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,是扶持严嵩揽财,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,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,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。

到今日,真是恍然若梦。

此时他看着皇太子,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——心怀天下,少年热血。

高仪突然理解,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,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,会露出那种眼神。

他静静看着朱翊钧,心中翻腾不已,鼻腔都渐起酸涩。

哀哀谁人是父母,致我百姓,苦极无告……

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,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
什么是君父?何为父母官?谁称子民?

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,在如今这个世道,已然成了空中楼阁,海中蜃境。

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,君父在哪里?父母官在哪里?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?

都说童言无忌,赤子之心,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,比他意想中,更为仁善敦厚,如同一块璞玉,内蕴神华,光彩照人。

为君为父,心念百姓,他高仪侍奉两朝,终见圣君耶?

高仪难止哽咽,诚心拜下:“殿下仁德,实乃国朝之幸。”

“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,日后恤养百姓,与民休息。”

这番话,多少有些不顾礼节,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?

但高仪以士自居,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。

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,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,这只是一名士人,听到志同道合之言,对知己的勉励。

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,感慨不已。

礼制杀伤力,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,实在太强了。

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,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。

上千年的文化惯性,根植于人心,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。

可惜,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,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,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,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,又臭又硬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。

继续循循善诱:“君无戏言,本宫或不敢忘,日后必定引养引恬。”

“倒是如今,本宫德凉幼冲,见识浅薄,这布道治政、赡养百姓之事,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。”

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,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:“臣微末学识,才能不及中人,不过是以卑鄙之身,窃据高位。”

“殿下睿智天成,英明能辨,假以时日,才能必然远超微臣。”

高仪既是谦辞,又是自嘲。

他如今身在内阁,登堂入室,可以说是万人之上,大政在手了。

可他做了什么呢?

什么都没做。

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,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。

他这后半生,当真可谓是,尸位素餐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带着一丝哀思之情:“当日,我皇考宾天之前,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,还请先生莫要自谦。”

“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,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,以天下累先生。”

“如今,我德凉幼冲,我的先生,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?”

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,右手先皇遗命,以圣君姿态,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。

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,显然有些吃不消。

他神情动容,感慨至极:“天恩浩荡,臣必不敢负。”

朱翊钧这才展颜。

他款款落座:“先生快坐下吧,午膳都快凉了,不要暴殄了天物,粒粒皆辛苦。”

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,只得一言不发,坐了下来。

席间,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,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。

几次挠到高仪痒处,引得他不顾仪态,唾沫横飞。

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,不着痕迹开口道:“先生这孝之一字,解得好,我当好生践行。”

说罢,他幽幽一叹。

高仪疑惑问道:“殿下何故叹息?”

朱翊钧娓娓道来:“先生有所不知,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,我却常常做得不好。”

“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,必是有烦心事。但我问及,母妃以政事为由,怕扰我学业,不让我知晓。”

“母亲有忧虑,我不能排解,先生,我这样,难道还能说孝顺吗?”

皇太子这一提,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。

近日来,廷议两大难处,一曰考成,一曰内帑,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,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。

但如今皇太子提起,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。

所谓为尊者讳,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,给小孩子讲,总归面上不好看。

朱翊钧见他犹疑,一脸单纯问道:“先生,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,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,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?”

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
朱翊钧连忙劝道:“先生,我那母妃,受冯保蛊惑深矣,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,才与朝臣不愉快。”

“先生说与我听,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,难道不是两全其美?”

高仪顿了片刻,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,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,倒是这李氏,居于深宫,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,反倒是他这学生,侍奉身前,若是有这个心,还当真能调和内外。

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。

“殿下有所不知,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……”

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,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,说得颇为详细。

朱翊钧听罢,皱着眉头追问道:“这十万两,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?”

他明知故问道。

高仪连忙解释:“自然不是,如今礼部大典,工部修陵寝,黄河夏汛,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,户部捉襟见肘。”

“内阁的意思是,等夏税收上来,再将银子移入内帑。”

朱翊钧哦了一声。

很是通情达理:“既然事出有因,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,如今正当相忍为国,共克时艰。”

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。

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,又迟疑道:“倒是这考成法,有些难办……似乎,颇伤圣德。”

伤圣德,就是得罪人。

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。

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,就立马察觉其阻力。

他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没有矫饰,只能无奈点头:“确实有些疑难。”

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,没有这份担当。

老子云,受国之诟,是谓社稷主,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王。

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。

汉光武帝不得罪人,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,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。

子贡问孔子:乡人皆好之,何如?

子曰:未可也。不如乡人之善者好,不善者恶之。

人人都说他是好人,比不上好人说他好,坏人说他坏。

可惜,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。

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,除非,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——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。

可惜,为尊者讳,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。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:“先生,考成法是治国良策,对吗?”

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:“殿下,如今吏治虚应故事,泄泄沓沓,贪腐横行,必须要治一治了!”

张居正的考成法,他是仔细参详过的,一旦落实,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。

至于有多大成效,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。

听了高仪的话,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,坚定道:“先生既然这样说,那必然没错,为大明计,我定会说服我母妃!”

说着,他又赧颜笑道:“就是这考成法,太过激进,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,那我便更有把握了。”

高仪大为感动,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,而感到些许羞愧。

他深吸一口气,信心十足道:“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,我定能说服元辅。”

作为辅政大臣,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。

高拱再强硬,张居正再坚持,那就是不识大体了,他高仪,也不是没有锋芒的!

朱翊钧大喜过望。

他开口道:“既然如此,本宫用过午膳,便去劝一劝我娘亲,有了结果,再遣人告知先生。”

“为说服我娘亲,或许有所改动。”

“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,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。”

高仪昂首以对,点了点头。

……

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,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,以及一番奏对。

刚一到家,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,坐在案前,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。

他或而回忆,或而措辞。

“以大义表赤心……”

就这样伏案疾书,下笔如有神。

一气呵成,直到末尾,高仪顿了顿,思考着如何落笔。

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。

笃!笃!笃!

高仪正沉思着,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。

“老爷,宫里有人上门。”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。

高仪连忙站起身,迎了出去。

到了门口,才看到,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,张宏,亲自上门。

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,捧着什么物件。

高仪连忙道:“张大珰快请进。”

张宏往里走了两步,站在院内就停住了,满脸笑容开口道:“见过阁老。”

“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,今下午,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,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。”

“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,就不叨扰阁老了。”

说罢,他做了个手势,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,递了过去。

高仪连忙谢恩。

他看着老仆接过,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,透着冷气。

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,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。

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。

张宏连忙阻止了他:“阁老,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,昨日慈庆宫清宫,太子说太过奢靡,便想封存。”

“今日,转了念,说藏富于宫中,反而暴殄天物。”

“太子仁德,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,把这物也赐给阁老,也好贴补家用。”

高仪怔愣,正要说话。

张宏已经笑着见礼,领着小太监出去了。

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,抬起手,欲言又止。

过了片刻,他迟迟没有开口。

仿佛凝滞在了院中。

那老仆不敢打扰,正要将那盘子收起,放到书房中去。

高仪终于出声。

他放下了抬起的手,喟然一叹道:“让我来吧。”

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,就是这个样子,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。

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,放在书案上。

对盛放荔枝的盘子,略微摸索了一下,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。

上面写着李贵妃云,什么“试点”、“绩效”之类的话语。

但他没有仔细去看,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。

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,陷入了良久的沉默。

恍惚中,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。

自家那位弟子,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。

“先生,金杯共汝饮呐。”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。

皇太子……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,向他表明心迹吗?

他高仪,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?

顿默良久,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,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。

似乎是心中一动,高仪终于有了动作。

他缓缓提起笔,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。

挽住衣袖,缓慢而慎重地下笔,记下了最后一句:“……是故,天心只吊圣人,名臣必待真主。”


“殿下,可是有什么不妥?”冯保近前问道。

朱翊钧念头百转,一时没有答话。

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,不止物理上,也是从礼制上,将自己与廷议隔断。

他知道,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,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、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。

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,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。

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,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,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。

既然如此,那就只能充分利用“本宫德凉幼冲”的杀伤性武器了,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,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!

我不就去就山,山来就我。

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,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:“大伴,不对吧,宣大不是我朝边镇?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?”

这一声,自然传到了殿内,瞬间一静。

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,这才后知后觉。

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!

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,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。

为什么?因为一旦戳破,宣大是不是该论罪?王崇古要不要逮问?

为求自保,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?谁敢不顾政治风险?

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,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。

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。

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。

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!

他立刻拜倒在地,硬着头皮宏声抢话:“殿下,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,快马加急,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。”

朱翊钧心中一哂,五日功夫,来回两日,三日侵边骚扰数次,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?

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,就这动员速度,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。

但话不能说尽。

逼迫杨博主动接话,已经是极限了,过犹不及。

几句歉声,透过屏风,传入殿内:“本宫德凉幼冲,一时诧语,不慎惊扰了廷议,实在不该。”

“此事与杨卿的话,本宫不甚明白,姑且一并记下,日后好生琢磨便是。”

“诸卿还是议事吧,莫要理会本宫。”

言辞恳切敦厚,却让杨博寒毛一竖。

记下?日后琢磨?

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,真让新君记在心里,日后翻起旧事,恐怕又是滔天大案,而他杨博首当其冲!

但话已至此,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,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。

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,只是冷眼看着杨博。

神情更加难看。

眼下杨博这番举止,只能说明,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,否则不会这么被动。

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!

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,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,但今日赫然发现,杨博这个党魁,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!

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,勒索求官,根本无伤大雅,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,怎么折腾都无妨。

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,那就真是大事不妙。

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,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,示意了一下高仪。

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,高仪得了授意,心底叹息一声,想着措辞,要替杨博找补一番。

突然,在他惊讶的目光中。

张居正抢先出列,躬身而对。

“殿下!尚书云:‘人求多闻,时惟建事’,今日殿下不耻下问,臣等喜不自胜,焉有敝帚自珍,让殿下‘自己琢磨’的道理。”

“惜哉内廷不涉边事,臣等又受廷议纷扰,无暇与殿下解惑。”

“如此,臣大胆恳启,殿下每常朝后,召对辅臣,答疑解惑,以知悉政事。”

声发如钟,目光灼灼。

张居正一番奏对完,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。

除了杨博,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,而余者都冷眼旁观。

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。

他知道,自己这位金石之交,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。

想来,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,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。

革新变法,他有他的路子要走。

过了好一会,屏风内才传出声音。

“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,那早朝之后,三位辅臣稍留片刻?”

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,回道:“臣身为首辅,机务繁重,并无多余闲暇。”

张居正接过话茬:“殿下,元辅说的是。国朝新丧,万事系内阁,不宜过度策用。”

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。

“既然如此,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,为我解惑吧。”

张居正又躬身以对:“殿下,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,为先帝吊唁。”

“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,待到殿下日讲完毕,再召对微臣。”

朱翊钧点头:“可!”

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,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。

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,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。

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,拿捏冯保,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。

说明这位皇太子,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。

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,毕竟做人主,又不是研治经典。

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,可谓已有人君之相!

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,还要夹带私货,太难了,隐患也太大了。

需知,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,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。

稍有不慎,恐怕就得遗祸流毒,无论是对自己,还是对大明朝。

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,这份担当,也着实令他感慨。

……

屏风后的朱翊钧,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,思绪百转。

自己以退为进,给杨博上压力,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。

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,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,无论做出什么回答,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。

问答多了,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。

但,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,将自己挡了回来,又几乎是自请入对,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。

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?

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?

明日奏对……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,是躲不过去了啊。




“应然归圣,实然归朕。”

这句话,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。

这一日,皇帝朱翊钧,借着廷议,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。

精神的延拓,由孔圣也好,王圣也罢,自行去钻研;但自然的运转,皇帝明言,他心中有惑,只有明证可解。

又以道门捐赠、内廷牵头、礼部配合、工部出力,筹备一座学院,专事哲思,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、明证的标准、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。

同时,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,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,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,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。

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,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,为改元贺礼。

……

十一月一日。

还有十天就冬至了。

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,昨夜一场小雨,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。

若是先帝在时,这个时节,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,甚至不朝。

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,压了下来,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。

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,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。

每月初一十五,本是该大朝会面圣,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,新帝学业繁重,又需听政修习,实在不好再添负担,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。

既然大会不开,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。

廷议照常举行。

今日参加廷议的人,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,刚一踏入文华殿,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。

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?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,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,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,腾出了一个小空地。

这般受朝臣排挤的,自然就是海瑞了。

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,今日一早,便去都察院报道了,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。

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,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,便开始了正事。

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。

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:“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,户部不能专擅,大家议一议吧。”

“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:恤重远之地。漕运惟湖广永州、衡州、长沙,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,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,每岁坐准改折。

“直隶苏州、松江、常州、浙江嘉兴、湖州五府粮数过多,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。如河南、山东,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,以示优恤。”

简而言之,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,改为折银缴纳,不用再缴实粮,而差的这部分实粮,用两淮五府补上。

这话刚落,群臣就面面相觑。

实物就是实物,至多只能踢斛淋尖,吃点损耗。

但若是折银缴纳,百姓就得再倒倒手,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。

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,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,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!

这是王宗沐开始了,还是皇帝要开始了?

自从海瑞回京,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,今日一上朝,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,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,怎么看都有些巧了。

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。

一番意见交流后,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:“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,在湖广、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,恰好有些了解。”

“此事决计不可行。”

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,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、广西布政司右参政、按察使、浙江布政司布政使、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。

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。

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,自然是有分量的。

“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,那是不懂地方事情,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,耗费也多。”

“除了自用,还有官府征用酿造、与海外贸易等等,实际所余粮食,根本不多!”

言之凿凿,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,说服力极强,众人纷纷点头,以示认可。

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:“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?”

话音刚落,毕锵脸色立刻涨红,扭头质问道:“栗给事中什么意思!”

栗在庭低下头,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。

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:“好了,咱们就事论事。”

工科给事中张道明,也出列道:“此事,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,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。”

这话点到为止,但意思却很明显。

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,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。

张道明,浙江余姚人,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。

这道转移支付的事,自然是投石问路的,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。

要动两淮,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。

什么叫两京,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。

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,财政上,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。

除了兵权之外,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,一如东北划局,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。

哪怕没有二心。

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,让北直隶投鼠忌器。

眼下他要动两淮,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,才敢让海瑞出门。

卧榻之侧,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,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,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。

廷议还在继续。

除了这二人外,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,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。

毫无意外地,此事被议了否,将奏疏打了回去。

但气氛都到这里了,自然还有下文。

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:“漕运总督王宗沐奏:海运抵岸。”

说罢,就要回列。

朱翊钧以手扶额,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?

他无奈,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:“朱卿,不妨说清楚些。”

朱衡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补充道:“王宗沐言,海运不行,已百六十余年。”

“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,因胶河之议,详考前代沿革始末,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。”

“言说,海运势在必行!”

“被廷议否决后,无意间被先帝所知,乃拟今年通海运,试行一番,再观后效。”

“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,亲试六船过海,近日相继抵岸。”

“乃提议工部,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,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。”

朱衡一口气说完,施施然回了班列。

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,争相窃语了起来,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,众人这才停下耳语。

这可是近海海运。

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,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。

从东南,从海上到浙江,进两淮,乃至从海上到山东,进天津卫。

说是海运,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!

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。

王宗沐此前的《海运条陈十二利》,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。

大家都看过,什么反应?

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群听骤闻,相顾疑骇”,反对声音之大,不绝于耳。

现在又来?

不少人蠢蠢欲动。

有人一马当先,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:“此事,我有耳闻,南京户科,恰好有此事奏。”

众人都向他看去。

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,历任吏部、工部给事中,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。

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,但两个儿子,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,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,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。

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。

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。

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,递给众人,自己则开口道:“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,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。”

“总督王宗沐,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,从淮安出发,依次抵达天津,并最终到达港口,粒米无损。”

“但实则,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,损失殆尽,杳无音讯!”

“据说,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,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。”

“这是欺天大罪啊!”

又是一阵喧闹。

突然,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,群臣见怪不怪。

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:“坊间传闻?”

“据说?”

“贾卿,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,二者奏疏有出入时,朕该以何为主。”

“总督王卿,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,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‘明证’。”

“给事中张卿,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,却只是‘坊间传闻’、‘据说’。”

“这叫朕何所从?”

贾待问面色一变。

连忙开口解释道:“陛下,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!”

朱翊钧摇摇头:“贾卿,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,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,朕鞭长莫及,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,去探查一番‘明证’再上奏吗?”

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。

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:“对啊,贾给事中,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,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?”

“是未卜先知,还是偷窥奏疏?亦或者,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?”

“我朝的封疆大吏,这般赤身裸体的吗?”

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。

明里就算了,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。

近海海运这事,不是没有由来的。

虽说风暴、触礁等事风险极大,但总不能因噎废食。

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,就一心想开海,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。

就有了王宗沐《条陈海运十二利》这事,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,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。

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,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。

继续尝试海运,既是时代的需求,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。

等海瑞动两淮漕运,难免不会出乱子,届时,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。

免得被人用“大局”胁迫。

栗在庭助攻后,贾待问就要反驳。

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,接过话茬:“此事我也记得,先帝下诏试行时,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?”

朱衡突然被点到,有些怔愣。

想了好一会,才道:“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,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。”

他迟疑道:“不过臣以为,即便有倾覆,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……”

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,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?

这哪里是技术问题,这是政治问题。

要是走海运,那漕运怎么办?

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,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。

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,好好一个漕运总督,挖自家墙角。

礼部张四维出列,打着圆场道:“如今实行海运,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,起初应少量试验,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,再逐步推广。”

“同样道理,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,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。”

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。

口中赞道:“卿老成持重之言。”

心中却暗自警惕,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。

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,后世的浙党、东林党,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,可见势力庞大。

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,与晋党合流,事情就不好玩了。

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:“王卿,户部什么意思?”

王国光早有准备,沉吟片刻才道:“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,我们曾指出,长远来看,依赖河道是根本,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。”

“我们则认为,鉴于海运风险难料,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
“所以,户部提议,不妨在元年,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表态。

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:“元辅,内阁这边怎么看?”

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。

还是开口道:“南直隶言官所言,只是传闻,难以深入追究,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,应从宽处理,以观后效。”

“更何况,海运涉及人数众多,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,历时数月,穿越三省,参与其中的官员、守令、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,若有沉船事件,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。”

“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,有账可查,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,陛下,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,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。”

“至于海运之事,臣以为王尚书所言,是谋国之论,内阁附议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。”

二人三言两语,就将此事定了下来。

贾待问脸色阴沉,这皇帝,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。

这就罢了,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,真是国将不国!

他回到班列,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,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。

呸!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,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!

心中发泄了一通,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,示意从长计议。

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,也就够了。

连连针对两淮,所谓事不过三,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。

但……

内阁次辅高仪,出列道:“内阁收到数份弹章,人证物证俱有,拟下三法司共审。”

他拿出几分奏疏,供朝臣传阅。

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、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、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。

开口道:“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,王汝言。”

“贪赃枉法、中饱私囊、勾结盐商、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。”

“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,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。”

“三位,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?”

贾待问、张道明、毕锵等近十人,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,面色狂变!

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:“两淮鞭长莫及,刑部手上案子多,就不去人了。”

“不妨下南直隶刑部,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。”

这种涉及到官吏的,一般是都察院主导。

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,倒也合理。

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,张居正抢过话头:“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,尚未补缺,恐怕不便这样。”

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:“大理寺少卿栋,愿领此职。”

皇帝欣慰开口:“陈卿果是当仁不让,那便陈卿吧。”

宛如唱戏一般,各自有各自的台词,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。

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此前吹风,要动两淮盐政,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,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,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!

这是蓄谋已久啊!

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,就等着海瑞入京,今日海瑞一上廷议,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。

众人越过葛守礼,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。

果不其然。

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,颔首道:“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,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。”

海瑞一步踏出,朝着皇帝,一脸刚毅肃容:“职责所在,臣必办好此案!”


隆庆六年,十月。

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。

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御座上换没换人,其实影响不大。

稍微闭塞一点的,还会问一句,啊?老道士终于死了?

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,百姓还算见识丰富,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。

只因,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,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。

当然,最重要的,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,又接济水,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。

永乐时期,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,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。

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。

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,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。

码头之上人来人往,有书生,有富商,也有劲装头巾、短打草鞋。

声音鼎沸,各种口音回荡。

刚下码头,就有奇怪的人靠近,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,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。

李诚铭没理会,只咧嘴一笑,跺了跺脚:“终于到济宁州了啊,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,这楼船也太晕人了。”

第一次出远门,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。

每次换船,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。

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,国丈李伟,准行海运商会。

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,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,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,以及海商的情况——当然,只是领个头,做事还是各位掌柜。

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,正好打道回京。

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,便从淮河转道山东,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。

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。

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,见没东西落下,便开口道:“船是明日清晨的,走吧,咱们先去官驿歇歇。”

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,年岁稍长,上个月刚好二十八。

而李诚铭年岁十七,还有些跳脱。

他一边跟上,一边说道:“世兄,福建咱们不去了吗?”

要组建商会承海运,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,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。

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:“武清伯没跟你说吗?那边遣别人去了。”

“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,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。”

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,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,做的汇总。

李诚铭一拍脑门:“哦,想起来了。”

他很快抛诸脑后,又问道:“世兄,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?”

陈胤兆有些迟疑道:“我不懂商事,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,应该做不了假。”

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,世代富贵,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。

嘴上说不太懂,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。

当然,这话不能说出来,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。

姻亲归姻亲,要搭伙赚钱了,还是得留点余地的。

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,却很是自然就信了。

两人并行,一名侍从跟在后面,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。

济宁州不比京城,街道有些老旧不说,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。

李诚铭捂着鼻子,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。

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,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。

本身规制降了,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。

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,又连连扩建,增添出了外城。

其中官驿也在外城。

二人一路走走看看。

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,两旁店铺林立,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。

内外人流如织,车马络绎不绝。

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,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,显得颇为气派。

更多的,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,肩挑手提、携家带口。

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,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:“太祖定制,民居不得超过三间,五架。”

“此处都七间五架了!官府不管吗?”

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,阅历自然要丰富些。

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,耐性解释道:“定制是定制,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,官府也不好办。”

朝廷严格定制,百姓普遍违制,官府部分处置,才是常态。

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,只能含糊其辞。

李诚铭没听明白,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,也只能按下。

仍是好奇左右张望。

道旁喧嚣不断。

“卖扁食咯!”

“长生果!长生果!”

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。

“把叉了一年来,弄的是净打光的!”

“等盼子啊,让我先顿混一下。”

“死娃子回来!你个没耳性的,今天不打死你!”

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。

李诚铭抱怨了一句:“外城真破,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。”

陈胤兆也没办法:“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,出门在外,住官驿放心些。”

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,一看就不好惹,连扒手都远远躲开,自然没人挡道。

约莫走了二里地,两人才到得官驿。

不需要二人说话,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。

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,点了些吃食。

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,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。

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,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,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
随口闲聊了起来。

不多时,侍从办完住店,还拿了份邸报过来。

陈胤兆一愣,接过邸报好奇道:“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,怎么还能随便买了?”

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,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,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。

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,也至多再誊抄一遍,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。

侍从说是侍从,实则是名锦衣卫,办事自然靠谱。

听了这问,立马答道:“少爷,那驿从说,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。”

“据七月的邸报说,通政使司换了主官,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。”

“不过卖得也挺贵。”

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。

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,好奇道:“如何,咱们离开之后,可有大事发生?”

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:“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?”

他可还记得,离京那天,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,是多么风光。

“哦,是有大事,七月初,大行皇帝尊谥,宜天锡之曰: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,庙号穆宗。”

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。

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,怎么?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?

李诚铭咂摸了一下:“这庙号一般呐,布德执义曰穆,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。”

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,但纵览前人,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。

陈胤兆摇了摇头:“是好是平,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。”

“若是在开海这事上,有所发迹,那先帝作为首倡,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。”

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,他虽看不懂,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。

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,追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陈胤兆接着往下看:“七月末,刑部尚书刘自强、户部尚书张守直、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。”

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,有些惊讶:“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。”

陈胤兆继续读:“八月初,升仓场总督王国光,为户部尚书,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,为刑部尚书。”

“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,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,为京营总督。”

李诚铭惊呼:“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?”

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,险些上下不合,如今竟然又启用了?

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,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。

突然插嘴叹气道:“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,也能高升。”

二人眼皮一跳,看向那老秀才,只见这人两鬓斑白,显是有些年纪了。

陈胤兆接过话道:“这位长者……”

还未说完就被打断,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什么长者,我才四十出头!”

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,却还是改了口:“这位茂才,咱们是商贾出身,没地没位的,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?”

老秀才不服气道:“瞧你这胆小怕事的,你去南直隶听听,我们都这么说。”

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,示意别理会这种人。

陈胤兆收回目光,点了点头。

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:“八月末,为两宫上尊号。”

“九月初,圣上开经筵,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。”

说到这里,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。

如今的条件,邸报从刊行到交通,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,差不多就要一个月。

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。

二人正讨论着。

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。

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,二人也没想理会。

但喧嚣声越来越大,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,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。

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。

两人对视一眼,也围出去看热闹。

李诚铭探出个头,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,花臂刺青的大汉,正在拖拽一名女子。

那女子半蹲在地上,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。

哭得是梨花带雨,显得是楚楚可怜。

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,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。

也不跟陈胤兆招呼,立刻就拨开人群:“放肆!光天化日朗朗乾坤,焉敢逞凶作恶!”

话音刚落,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。

来人身着绿色官服,显然是有官身。

他皱眉问道:“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,发生了何事?”

吏目是从九品官职,掌案牍和管辖吏员,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,出现在此处,应该有驿站公务。

有官府出场,李诚铭撇了撇嘴,又退了回来。

那大汉被连连喝止,却丝毫没有收敛:“这是俺的家事,乃们休要多管闲事!”

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:“不是不是,我不识得这人!”

张孟通大步上前,朝着大汉道:“先放开她!”

那大汉不情不愿,只不再拖拽,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。

而后出声辩解道:“我出了银子的!她今日必须跟我走!”

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,他看向陈胤兆:“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?”

陈胤兆支支吾吾,他也不懂。

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,出声解释道:“自然是能的。”

“不过换了名目,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。”

说完这句,他又笑道:“不过现下,显然是另有文章。”

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。

陈胤兆沉吟了一下,还是见礼道:“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,在下姓陈,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,姓李。”

他拍了拍李诚铭,简单介绍了一番。

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:“巧了,我也姓李。”

李诚铭懒得客套,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。

出言问道:“李茂才,你说另有文章,是什么意思。”

老秀才故作高深:“你看着就懂了。”

只见场上还在争执。

张孟通呵斥道:“什么出了银子!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,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”

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:“什么王法!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!”

“再说,某家又不是买奴,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,明媒正娶,如何使不得!”

“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,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!”

张孟通一愣。

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。

不仅是他,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。

多数人都为难起来。

陈胤兆恍然大悟:“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。”

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:“那也不能强抢。”

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:“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,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。”

二人一愣。

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
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。

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,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:“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!”

张孟通沉默不语,没有接话。

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:“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?”

那女子梨花带雨:“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,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,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,好抵债。”

说完这句,又失声痛哭起来。

话一出口,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。

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。

那壮汉昂首挺胸,怡然不惧:“什么卖这么难听,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!”

张孟通蹲在地上,一时没有了言语。

这情况确实棘手。

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,明眼就知道是买卖,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,还真不好处置。

张孟通缓缓起身,看向那壮汉:“你花了多少银子。”

壮汉警惕地看着他:“大老爷要做甚?”

张孟通不理会他,又去问地上的女子。

问了个数出来,他便点了点头,面向四周,宏声道:“本官是州里的吏目,虽算不得大官,却也有九品官身。”

“本州百姓,皆是州府的子民,本官忝为州府官,妄自尊大,称一声父母官,诸位觉得可乎?”

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,齐声应和。

李诚铭也反应过来,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:“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。”

老秀才撇了撇嘴。

“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!”

“没错!张吏目是我等父母!”

此起彼伏的应和声,给了张孟通底气。

他点了点头,又道:“既然如此,此女生父早亡,这亲事,本官替她做一回主!”

顺势拿出一个袋子,转而又看向大汉,倨傲道:“这婚事,本官不同意。”

“媒妁之礼,本官替她退了!”

说罢,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。

那壮汉一时怔愣,踌躇不知所措。

张孟通突然呵斥道:“既然两清还不松手!”

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,又顺着了心意,不由拍手叫好。

“好!”

“好样的!”

众人一起附和躁呼,那壮汉拿着钱,数了数,确认没吃亏,只得冷哼一声,灰溜溜离开了。

接下来,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。

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。

不由感慨道:“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,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。”

“果然是大有文章。”

别的不说,这事换他来,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。

只能说,这些微末小官,也有自己的章法。

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,失笑道:“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!”

二人齐齐回头。

嗯?

还有说法?

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:“你这厮,休要卖关子!”

老秀才双手负背,摇头晃脑:“我也是要进京,恰好路过此地,所知不多。”

“不过我猜,方才你二人口中,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,说不得,此时就在楼上。”

李诚铭一头雾水。

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,惊讶道:“你是说,眼前这事,是有人故意做的戏!?”

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这不废话?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,当这是话本呢?”

“这不显然在展示,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?”

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:“这是在说谁设计的?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?”

老秀才恨铁不成钢,懒得理他。

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:“还未请教茂才大名?”

老秀才摆了摆手:“我一破落秀才,哪有什么大名,叫我李执就行了。”

出门在外,身份是自己给的,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。

便在这时。

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。

一路小跑到驿站外,拨开人群,走到张孟通身边,客气道:“这位上官,我家老爷想见您。”

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。

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。

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。

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,出声道:“等等,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!”


烈日当空。

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,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。

不远处,两名太监撑着伞,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。

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:“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。”

莫名的既视感,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。

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,冷哼一声:“我是大明朝的御史!尽御史职责,哪像某些竖阉,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。”

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。

冯保仿佛耳背一般:“哦,宋之韩啊,也难怪,毕竟是同窗进士。”

又唤来太监吩咐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

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,气得七窍生烟:“冯保!安敢当面指鹿为马!你要做赵高吗!”

冯保点了点头:“好好好,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,来,记下来。”

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。

装模作样一阵,冯保见火候差不多,露出一副惊容,失声道:“什么?都是高拱授意!?”

“你们竟敢结党!?”

他震惊起身,一把拽过干儿子:“快!记下来!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!”

结党啊!

真是天大的事!

我冯保这一身职司,就算再违祖制,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。

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,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。

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,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?

有些事,不上称没有四两重,上了称,一千斤都打不住!

结党?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!

看看眼下的局势吧,一百四十名御史,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。

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,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。

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,天怒人怨,那在冯保这里,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,攻讦忠良!

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,拿着方才的记录,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。

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,可以说信心十足。

太监为什么得势?那是身后有人!

历来能扳倒太监的,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,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。

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,扳倒自己?可笑!

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,无人声援,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,有可能将他弃了。

但是……串联?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!

等高拱惊觉,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,就为时已晚了。

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,说要为了朝局稳定,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,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!

也罢,留着也好,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。

只要相持不下,奸臣,会自己跳出来的。

御史、给事中,都是马前卒罢了,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。

等到都跳出来,再与张居正联手,一网打尽!

高拱跟他的党羽,一个都不能留下!

……

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,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,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,热闹得不行。

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,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,朱翊镠和朱尧媖,在屋内跑来跑去。

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,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
朱翊镠四岁,朱尧媖五岁。

李太后见皇帝来了,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:“过来,行礼。”

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。

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:“弟镠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
朱尧媖大一岁,说话顺畅些,却也吞吞吐吐:“妹媖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
虽然手忙脚乱,吞吐忘词,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,才被允许起身。

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,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。

在这个时代,早日确定上下尊卑,才是对他们好。

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?

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,走到李太后身边:“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,似乎都长高了些。”

曾几何时,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。

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,也是欣慰地笑了笑。

她抱起朱翊镠,朝朱翊钧说道:“这些弟弟妹妹,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。”

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,闻言,不由看了看朱翊镠,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。

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,朱尧媖可就惨了。

太祖有遗训,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,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,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,多是恩荫勋贵。

这就导致了,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,都不想结公主。

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?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!

英宗实录载,“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,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”。

什么意思?那就是招驸马,更像一场买勋,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。

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,朱尧媖。

历史上万历十年,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,暴发户梁邦瑞,区区一个痨病鬼。

就因为贿赂了冯保,获得了冯保的支持,就结了这门亲事。

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,沾湿了婚袍,人都快晕死了,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!

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,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。

让我来照顾?好啊,让我先掌权吧,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。

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。

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,想了想,才开口道:“母后这话说的,同胞骨肉,我自然是有心的,”

“就是这皇家的事,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。”

李太后听了这话,神情一黯。

儿子这番感慨,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。

定然是有感而发,甚至意有所指。

她顿了好一会才道:“我儿也被最近的事,闹得不舒服吧。”

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,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,就连日讲释义,都拿冯大伴做反面,简直避无可避。”

“孩儿这才知道,这天下大位,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。”
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欺我孤儿寡母!”

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。

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:“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,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。”

“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……”

“隆庆元年,先帝想重用高拱,因徐阶反对,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。”

“隆庆二年,皇考问户部要银,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,说是,皇上的御批,应由内阁下达,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。”

“隆庆四年,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,说皇考纵情声色,不顾朝政,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,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,均数被内阁劝阻,还教育了皇考一番。”

“林林总总,不胜枚举,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。”

“娘亲,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,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,照顾好陆炳一家,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,将其抄了家。”

“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,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。”

他说罢便闭了嘴,似乎心情低落,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,埋头逗弄小妹去了。

这番话,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,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。

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,因为,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。

权力有多大,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。

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,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,说一不二。

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,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,唾面而去。

直白地说,权力的来源,实际上,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。

天子,不是君权神授。

天子,是兵强马壮者为之。

哪怕是皇帝,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,敌人杀得少少的。

没有人俯首帖耳,将诏令落到实处,靠什么伸张皇权?

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?太监吗?杀人还能想想办法,怎么治理国家呢?

文官能抱团的时候,皇权就是气球,内外相争,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。

人呐,千万不要轻易生气,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,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。

伊尹放太甲,霍光可以废立,唐太宗能子克父,张居正能摄政十年,都是这个道理,人心风议这玩意,大家都占一些,就看谁压谁了——皇权,不是破不了的金身。

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,就是你我母子才对。

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,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。

我的母后啊,区区深宫妇人,又怎么敢为了冯保,内外相斗?

要是种祸太深,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。

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,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?

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,说到这个份上,就不能多说了。

李太后沉默了半晌,也不知听没听进去。

也没接着话茬,只开口问道:“张守约……在午门跪奏何事?”

语气低沉,显然情绪不太好。

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,一边说道:“还是弹劾冯大珰。”

“他说,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,内官不许干预外事,违者法无赦。”

“又说,圣子神孙相守,未敢有改,虽有骄横恣纵王振、刘谨,其人旋即诛戮。”

“劝母后,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,酿宗社无穷之隐祸,徒然留恶于青史。”

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
伸出一根手指,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,嘴巴微微张开,看着朱翊钧。

颤声道:“安敢!安敢这般辱胁于我!?”

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。

没办法,这些文人说话,杀伤力太强了。

一嘴的对仗,念着还顺口,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。

张守约这话,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,有不孝媳之实。

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,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,小心遗臭万年。

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,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。

李太后怒极反笑:“好!好个张守约!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!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他遣散了父母妻儿,在家中备好了棺材,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。”

言官从来都不傻,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,天心圣命挂在嘴边,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。

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。

能做言官的,大多为直邀名,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,留个名声在史书上。

这效仿海瑞的机会,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。

流量密码嘛,古人也是懂的。

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,瞬间顿住了。

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:“什么意思?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!?”

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,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。

邀名邀名,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,才能邀到名声嘛。

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,出言宽慰道:“娘亲,这事你我心知肚明,必定是高拱指使的。”

“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,着实不好过啊,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。”

“咱们现在还担不起‘祖宗不足法’的名声。”

什么叫成法?成法就是政治共识。

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,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,你这皇帝大位,是不是祖宗成法。

你不守政治共识,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?不靠礼制,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?

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,也就罢了,基本盘,除了文官还有大军。

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,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。

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,如今他这皇帝大位,座椅下,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。

万事,都得商量着来,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。

直到……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。

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,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,心中有多么惴惴。

闻言更是恹恹。

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,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,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,割冯保的肉。

见李太后不答话,干脆直说道:“娘亲,新旧交替,稳字当头。”

“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,已经送上来了,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,何必现在争锋相对。”

“依孩儿看,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,不如镇之以静,等着高拱致仕便是。”

“至多,也就三五天了。”

他抓住李太后的手,恳切道:“娘亲,息事宁人罢,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,咱们日后复起就是。”

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,里子反正不亏,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——当然,届时的东厂,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。

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。

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,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。

李太后尤自不服气:“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,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。”

“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。”
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!”
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娘亲,高拱毕竟是首辅,天下文臣魁首,百官自然都向着他。”

“不过,文臣不可靠的话……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?”

“我看那成国公,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,论起身兼要职,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?或许有别的成例。”

李太后怔愣了一下。

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,虽然感觉有些不对,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。

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

干脆揭过这事:“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。”

“不过,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
“即刻贬黜到道州!”

朱翊钧连连点头。

也没再继续纠缠,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。

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,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。

“娘亲,还有个事。”

李太后看向他。

朱翊钧开口道:“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,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,要休沐几日。”

“孩儿的意思是,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,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,先临朝听政几日,好压着点高拱。”

“至于课业,孩儿已经学完尚书,正好休整几日。”

这就是两头打架,他在中间卖军备了。

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,必然是会应允的。

李太后惊讶道:“尚书已经学完了?”

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既然课业进度喜人,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:“也好,内阁独留高拱一人,哼!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!”

“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。”

朱翊钧摸了摸鼻子,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,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。

可惜,孩儿是要去助攻的。

他也没敢接这话。

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。

不消一会,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。

朱翊钧见状,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。

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,告退离开了。

刚从殿里走出来,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:“什么!结党!?”

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:“暂……冻结……吏部……一百……十名……官吏任用。”

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,摇了摇头,迈步离开。

斗吧斗吧,合当他渔翁得利。

至于方才的劝谏……还差一把火候。

高拱致仕之前,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,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!


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——试点。

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,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。

而且真要铺开,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。

有多少不满的官员,会造成多大的麻烦,也难以估量。

焦头烂额,反而蹉跎时间。

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,引了众怒,事后反扑,恐怕只有去人留政——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,朱翊钧不愿意如此。

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,温水煮青蛙嘛。

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,无论是高拱,张居正,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,都是支持考成法的。

区区顺天府,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,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,伏阙哭门。

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,乘槎泛海之类的,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。

你不干,有的是人干,循吏清流再是难找,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。

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,俨然是心动了——这两天卡着考成法,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。

自家儿子的法子,确实是两全其美。

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,降低了烈度,又能为宫中节流,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。

宫中用度本就不少。

既然没地方开源,她也不介意节流,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,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,可就枉为人母了。

她想了想,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:“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,但这针工局,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,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朱翊钧神情一震,好,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。

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。

轻声对李贵妃道:“娘亲,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,又兼管东厂。还有御马监内卫,内帑,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,恐怕分身乏术吧。”

“况且,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,冯大伴也能管束的,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,可每每做事,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。”

这冯保,权势过重,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,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,母妃啊,看人准点吧。

果然,李贵妃陷入了沉思。

过了好半晌才点头:“我儿说的……确实有些道理。”

朱翊钧松了一口气,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,谁进谗言都有用。

李贵妃又追问道:“这是其一,那其二呢?”

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,可见还有别的点子。
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娘亲,所谓‘试点’是一者,至于这二者嘛,孩儿称之为‘绩效’。”

两宫怕有损圣德,那便施恩吧。

李贵妃奇道:“绩效?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这考成法太过酷烈,娘亲也知,我朝百官,泄泄沓沓,又大多以贪污为生。”

“若是冒然加了担子,又禁绝贪污,恐怕无以为生。”,

“或许要出乱子。”

本来躺平不干活,日子过得好好的。

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,不仅让人干活,还不让贪污?岂有此理!

伏阙哭门!必须伏阙哭门!

李贵妃点了点头:“我就是担忧这事,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,暂时只取顺天府,但是看内阁的意思,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。”

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,求稳嘛。

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,一旦铺开,到了临界点,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,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。

他开口解释道:“儿臣的意思是,既然怕生乱,不如将其分而划之。”

“内阁的考成法,优则升,合格则留,不合格则罢官,简单而酷烈。”

“但娘亲,这天下吏官众多,优者几何?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?”

“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?”

“若是大多只增权责,不能蒙受圣德,恐怕心中怨愤,阻力重重。”

“依孩儿的主意,我朝官吏,合格就已是难得了,不妨给予些实惠,赏赐些银两。”

“不合格者,以三次为上限,而后再罢黜,留些余地。”

“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,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,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,督促百官尽心做事,。”

“白脸由内阁唱,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,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。”

朱翊钧一口气说完,都有些口干舌燥。

这一套下来,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,虽仍不是尽善尽美,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。

增加合法收入这事,势在必行。

高新养不了廉,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,就一定滋腐——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,是不现实的。

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,头悬利剑,萝卜加大棒,恩威并施,才是正策。

一味施恩,是助纣为虐。

一味强压,只会被反攻倒算。

不够辩证的考成,早晚会人亡政息。

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,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?

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,激励人心,二来,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,做些文章——这份权力,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。

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,显然是听进去了,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。

李贵妃当然听懂了。

不但听懂了,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!

这样一来,她最担忧的圣德,就不会有损。

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,你自己不尽心做事,难道还能怪本宫?

不仅如此,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,毕竟这想做事,又不贪污的朝官,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。

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……

“那这奖赏的钱,户部愿意出吗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娘亲,今年试点的绩效,咱们宫里出。”

李贵妃张了张嘴:“啊?”

朱翊钧解释道:“娘亲,此次户部这十万两,咱们名义上入内帑,却不要钱,就放在户部,用内帑的名义作为‘绩效’。”

“我朝在册的官员,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,顺天府一地,加上针工局,却不过八百余,这十万两作为绩效,以及择优补发欠奉,绰绰有余。”

“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?宫中用度,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,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,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,高拱一人,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。”

“用给咱们施恩,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。”

内廷要发钱给朝官,这种人,没人拦得住。

不过,他言语中有所保留,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,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。

但还是那句话,饭要一口一口吃,他不是神仙,做不到面面俱到。

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,历年实发的,五成都不到,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?

没钱啊!

不改善税法,乃至度田,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!

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,什么新政,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,跟虫豸一起,怎么搞好新政?

整顿吏治又需要钱,弄钱需要整顿吏治,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。

朱翊钧而今要做的,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。

用小成本,慢慢推动吏治改革,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,来推动新法,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。

当然,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。

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,继续说道:“这样一来,既是咱们的名声,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。”

“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,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,若是好使,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,都不止十万两。”

“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,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,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,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。”

“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。”

一个贡茶,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,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,省个一万两,那其余金花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各种名目,各自节流一些,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。

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?这么不给面子,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?

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,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,考成法推下去,对各方都好。

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,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。

朱翊钧实不知,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。

她不是没听懂,更不是不同意,她只是惊讶。

自家这儿子……简直是天生的帝种!

胸有韬略,多谋善断!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。

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,不懂这些弯弯绕绕,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。

哪次不是愁肠百结,唉声叹气。

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,简直令她惊叹。

这感觉,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,一如当年的严嵩,之后的徐阶。

其余什么李春芳,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!

这份天资权谋,恍惚间,有世宗的风采,这就是隔代亲?

不同的只是,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,而自家儿子,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。

从这一刻开始,她终于深信不疑,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,必然是确有其事。

先帝显灵!祖宗显灵啊!

这苗子,若是好生教导出来,做个明君……往后青史上,自己的事迹,也会多上几行字吧。

不经意间,眼眶都湿润了些许。

“娘亲?娘亲?”

李贵妃回过神来。

见朱翊钧在唤自己,连忙别过脸去,假装无事说道:“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,还是得下内阁议论。”

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。

即便是皇帝下旨,不经由内阁拟票,那就是中旨,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。

高拱行事激烈,未必不会一意孤行,干脆无视她——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。

朱翊钧却信心十足:“娘亲放心,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,其中漏缺,高阁老也建议颇多,想必,他会说服元辅的,不必娘亲下旨。”

“对了,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,孩儿毕竟年岁尚浅……”

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,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。

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,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,再让高仪出面。

高仪这种道德君子,晓之以大义,是最好说服的。

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,眼神充满了欣慰。

……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七。

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,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。

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。

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,强身健体、爱护口腔、讨好李氏、积累名望。

清晨,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,少了两名侍读官。

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、陶大临,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,以及先帝的谥号,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。

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,也没放心上。

相互见礼之后,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,拽住高仪的手,就往里走。

“来,给先生赐座。”说着,他又扭头看向高仪,“先生,今日讲哪一篇?”

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。

很是自然答道:“殿下,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扶他坐下,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。

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,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。

这六七日见,就已经学完了商书,已经是到了周书。

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,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。

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,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,对于他而言,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,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。

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,心中也是颇为自得。

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,都过目不忘,举一反三呢?

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,停断句读,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。

进讲释意,也了然于怀,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,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。

一个聪明的弟子,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,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,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。

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,或冥思,或恍然的朱翊钧,不自觉捋着胡须,露出笑意。

这样的学堂,简直是享受。

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,他才发现已经午时,日讲已毕了。

高仪赶紧起身,上前两步:“殿下,今天的日讲,就到这里吧。”

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。

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。

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:“先生留步。”

“今天日讲,我颇有些心得,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,也好为我指正。”

高仪愣了下。

参食用膳,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。

先帝在时,也只有高拱享受过。

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,一时有些失措。

他连忙拱手,正想拒绝,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,人畜无害的眼神。

高仪拒绝的话,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:“殿下有研学之心,臣安敢不从命?”

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,带到了用膳的厢房。

“先生,我正值孝期,所用稍显寡淡,先生不要介意才是。”朱翊钧歉声道。

高仪不以为意,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。

能够参食用膳,哪怕是啃谷草,他都能乐在其中。

“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,君上天恩浩荡,臣惭愧。”

话虽如此,他也只当是客气话,宫廷奢靡无度,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。

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,他才有些愕然。

皇太子所用午膳,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。

高仪进士出身,自然是看过《南京光禄寺志》的,当年简朴如太祖,午膳也有24道。

哪怕拿近的说,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,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。

如今这位皇太子,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?

难道是被内臣所欺!?

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,温声解释道:“先生不必多虑,削减御膳,是我的意思。”

说句实在话,这么多菜,他本就吃不完,何必浪费。

身居高位多年,对这点口腹之欲,早就没了执念,机关食堂六菜一汤,就满足了。

他继续说道:“皇考尸骨未寒,仅是素食,又岂能表心中哀思?”

“再者,几位先生曾说,而今天下民生凋敝,百姓困苦,常有食不果腹之人。”

“本宫作为君父,岂能独让子民受苦,自己奢靡无度?”

“如此,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,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。”

“倒是让先生见笑了。”

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,娓娓道来,只觉胸闷堵塞。

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,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。

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,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。

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都是侥天之幸了。

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,四季常服不过八套,却奢靡无度,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。

高仪忙低下头,掩饰情绪:“百姓困苦,是内阁有罪,是臣有罪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

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,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,说一声朕,也无伤大雅。

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,张宏的干儿子,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,来回使了个眼色。

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,站得远远。

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,真心实意,言辞恳切地开口道:“先生。”

“国家二十九年来,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。横征暴敛,糜烂骨肉于边防;田盐茶酒,竭尽脑髓于鞭扑。”

“汹汹止见似仇雠,哀哀谁人是父母,致我百姓,苦极无告。”

他顿了顿,叹息道:“先生……是孤有罪,是我朱明皇室有罪。”


京城,十月二十九,清晨。

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,吃起早食来。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。

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,不无羡慕道:“我等三人同科,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”

新帝登基,一朝天子一朝臣,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,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。

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,忍不住心中吃味。

申时行却摇摇头:“丙仲这是身在局中,看不清楚,你这般简在帝心,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。”

余有丁一愣,自我怀疑道:“是吗?”

申时行笑道:“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。”

“高阁老、张尚书抛开不论,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,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,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,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。”

“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,难道还能给落下了?”

余有丁一听,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。

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,更患得患失了起来。

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,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。

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,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,说起别的事:“说起陈栋,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,回来再勘磨几年,怕是有望九卿了。”

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,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,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。

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,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:“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,听闻调动了京营、锦衣卫、漕运都督、漕运总兵,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,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。”

单这份信重,就让人心驰意动,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。

二人对视一眼,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。

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,善待大臣,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?

就在这时,羊汤馆外的街道上,响起了声声吆喝声:“卖报卖报!”

“最新一期日月早报!”

“通政司首发,圣上经筵体悟!”

申时行伸了伸手,招呼那少年近前。

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:“小兄弟,给我来两份。”

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又递给余有丁一份。

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,可以说,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,都不会错过新报。

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,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,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。

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,九卿之中就只二人,都察院的都御史,葛守礼、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,何永庆。

离了高拱的庇护,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,是谁在庇护,大家都门清。

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,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。

所以,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,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。

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。

似乎是不约而同,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——《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,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》。

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,二人见怪不怪,谁让内帑有钱,不用节约纸张。

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,立马让二人警觉。

余有丁皱眉问道:“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,盖棺定论?”

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,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。

人性善恶这种事,千年来都没有定论,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。

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。

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。

如今的官学是什么?自然是无冕之王,心学。

可心学中,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,有的认为善恶天成,抒发由心,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,需要修持,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,可以任性而为。

争论一经挑起,就没那么好平息了。

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,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。

为此事,已经吵了月余了。

申时行摇了摇头,神色复杂:“盖棺定论倒不至于,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。”

皇帝这篇作业,说不上多精妙,大儒辩经,死的都能说成活的,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。

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,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——那就是声音大。

刊行之权,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,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,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。

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,这还是收敛了,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。

如今只是试探,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,说不得就要加印,送到两京一十三省,给天下人都看看。

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,声音有多大,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。

声音大,基本盘大,又有明证相佐,在民间的说服力,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。

这不是来辩经的,是来搞以势压人的。

余有丁也开口道:“这位陛下,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,要趁心学的风,却将告子扯了进来。”

这个时候讲究复古,扯一位诸子来站台,效用不必多说。

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,这位圣上,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。

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,反而苦笑道:“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,他才不关心这些。”

“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。”

“这位圣上要的,是重新阐道何为‘正确’。”

他重重地戳着报纸——在最后一句“凡宣称之争,以证明为先”上。

学术争论,从来没有裁判。

可如今皇帝这一出,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。

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,直到戳出一个孔洞,才悻悻停止。

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。

惊叹道:“这位陛下,莫不是想圣、王一体?”

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,难道经学源流,也想收拢到自身?

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。

申时行面色凝重:“应该不至于,我看,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,来做个判官。”

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,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,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。

余有丁皱眉:“何以见得?”

申时行喃喃道:“说是说依从‘明证’,可认不认这‘明证’,不还是圣上说了算?”

“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,成自己的道啊。”

“此前我还疑惑,这位陛下,八月时,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,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。”

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,等着他的下文。

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。

他忍不住问道:“此事我也知道,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,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?”

申时行有所猜测,却不想说出口,只揣测道:“或许,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,下一期,腐草之事,便会见报了。”

二人说到这里,便少了话语,相顾无言。

申时行是不想说,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。

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,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,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,也不太可能做成。

两人吃过早食,便各怀心事,一同去往皇城。

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,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,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。

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……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,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。

总之,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,参与廷议。

换句话说,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,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,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。

是故,到了皇城之后,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,径直赶往文华殿,准备廷议。

申时行到的时候,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。

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,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,只得暂且按下,待廷议后再说。

入列不一会,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。

这位工部尚书,从新帝登基以来,就忙着黄河、陵寝的事。

好不容易忙完,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,也是个天生劳碌命。

朱衡来了之后,廷议便正常开始了。

张居正率先道:“问陛下躬安?”

朱翊钧缓缓点头:“朕躬安。”

如今开了经筵,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。

首辅、次辅、礼部尚书、吏部左侍郎,统统都充作经筵官,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,那边经筵了。

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。

所以,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,再给皇帝讲解经典。

至于经筵之前,皇帝做什么,那就自由安排了——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。

此前数次考校,皇帝都无一处错漏,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。

最后一次,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。

皇帝仍是轻松通过,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,信任倍增。

是以,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,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

朱翊钧被问安之后,也笑道:“众卿近来无恙否?”

这是寒暄客气,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,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,润物细无声。

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:“臣等无恙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诸卿廷议罢。”

话音刚落,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。

身子朝着御阶下拜,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:“臣礼部侍郎自强,有本奏!”

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。

只见马自强怒道:“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,窥伺经筵,猥亵圣意!”

“把持机要,膨胀权势!”

“妖言惑众,散布流言!”


早朝劝进后,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。

原因无他,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。

朱翊钧今夜开始,就会入主乾清宫了。

这些时日,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,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,今日也会挪到别殿。

同样的,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,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,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。

“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,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?”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。

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,在手中摩挲着。

“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,孩儿每每穿在身上,便感觉慈爱温暖,便是穿不得,夜间暖脚也是好的。”

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,攻略着李贵妃。

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,柔声道:“冬日还早,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。”

说罢,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。

朱翊钧露出笑容:“多谢娘亲。”

李贵妃心中温暖,又不好显在面上,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:“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,还是带到乾清宫?”

朱翊钧顺着看去。

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,什么陀螺,机关之类的。

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,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,差点都忘了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,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。”

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,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。

“走吧,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。”

说罢,便拉着朱翊钧的手,出了慈庆宫。

刚一出门,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:“娘娘,主子爷。”

李贵妃正要说话,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,不妨步行。”

儿子说这话,做母亲的自然允了,李贵妃看向冯保:“冯大珰,撤了步辇吧,我与我儿散散心。”

冯保忙使眼色,撤了步辇,安排人在前方净道,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。

此时方才入夏,天气还不算热。

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,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。

皇城巍峨壮丽,道路疏阔整净,二人讲讲谈谈,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,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。

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:“冯大伴,你离远些,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,不好给你听。”

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,突然被点到,怔了一下,却没动作,反而看向李贵妃。

李贵妃正在兴头上,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,示意他跟远些。

冯保无奈,只得放缓了脚步。

朱翊钧见他退后,这才放心。

他看向李贵妃,接着方才说道:“孩儿说了这般多了,娘亲有什么烦心事,不妨也跟孩儿说说,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!”

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:“只要你勤学修德,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,就算有,也是政事,跟你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
朱翊钧不服气道:“儿臣怎么就不懂,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,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?”

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。

不由带着好奇道:“哦?那就算是,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?”

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,就怒上心头,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。

事实上,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。

一来,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、光禄寺库拿银子,又从来不还,公私不分,本就不占理。

二来,还是如今的户部,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。

先帝驾崩得突然,无论是陵寝,还是典礼,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,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,被工部支走了一批,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,俸禄。

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,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,从工部、兵部、礼部、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。

李贵妃知晓轻重,也没把这事闹大。

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,这些事,自然没瞒过他。

他斟酌了一下,找好切入点,缓缓道:“先说这白银的事。”

“娘亲是仁爱长者,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,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,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,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,对否?”

不管对不对,先把高帽子戴上,然后把思路带歪——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,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,我倒是有点子。

李贵妃想了想,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,其余也也八九不离,迟疑了一下,还是点点头。
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若是想充盈内帑……娘亲,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。”

李贵妃一怔:“两全其美?”

朱翊钧顿了顿,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,开口道:“娘亲,孩儿举例与您分说。”

“娘亲可知,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?”

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,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,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:“一万四千斤?”

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,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,再不可多。

其中连赏赐,祭祀,户部,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。

朱翊钧却摇了摇头:“娘亲,去岁,足足有八万斤。”

李贵妃愕然:“八万斤?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!?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太祖洪武年间,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,太祖‘以其劳民’,便置茶户五百家,免其劳役,专事生产,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。”

“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,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,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。”

“皇考在时,虽定额一万四千斤,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,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,到了去年,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!”

“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,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!”

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。

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,立刻明白了,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。

多损耗的茶叶,一人分润些,就多出来数倍。

她默然片刻才道:“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。”

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,总不能什么都查吧,万一真查出什么呢?

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,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。

只是,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!

宫女太监们拿两成,甚至三成,她都认了,没想到……竟然是自家拿两成!

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,那么金花、钱钞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呢?

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!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娘亲,非止如此,这只是暗着来的。”

“还有明着来的,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,孤本,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。”

“胆子大些的,干脆就直接盗走了。”

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。

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《清明上河图》,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。

上面明目张胆写着“虽隋珠合璧,不足云贵,诚希世之珍欤,宜珍藏之”这等话语,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。

李贵妃愈发沉默,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。

朱翊钧趁热打铁:“这样下去,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,年年给内帑送银子,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,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。”

“娘亲,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,孩儿稍后再说,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,当真是该节流了。”

他语气缓缓,循循善诱。

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,她疑惑开口问道:“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。”

她皱紧了眉头:“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?”

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,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?

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、茶法,盗书,涉及到户部、光禄寺、内廷方方面面,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。

难道是高拱……

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,派来做说客。

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。

反而是不慌不忙,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娘亲,《易经》有云,君不密则失臣,孩儿既然为君,受了臣下信任,万不能‘不密’,娘亲所问,请恕孩儿不能答。”

要真学霸王,说上一句“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”,那才是脑子秀逗了。

为上者,就应该能顶事。

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。

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,却丝毫没退缩。

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,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:“母妃,孤,是大明朝新君。”

李贵妃眼神一凝。

自家儿子的反应,完全在她预料之外。

恍惚间,那个带着哭腔认错,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,取而代之的,是外柔内刚,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。

她此前只是觉得,自家儿子,逐渐变得睿智从容,仁孝颖悟,令她欣慰。

如今却猛然惊觉,内廷的太监,外面那些臣工,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,会是什么反应态度。

这就是人心归附?这就是众望所归?

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,偷摸有了班底忠臣,实在让她始料未及。

儿子要是不成器,她心急,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,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。

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,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。

心思百转,思虑良久,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,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,干脆略过此事:“我儿真是长大了。”

朱翊钧松了口气。

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,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。

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,一发不可收拾,那局面就难了,还好,看现在这样子,还是能拎得清。

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,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孩儿长大了,才能更好侍奉您。”

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你继续说,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,又如何两全其美?”

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:“娘亲,考成法,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。”

考成法,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,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。

张居正的考成法,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,并建立三本账簿。

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,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,一本送交六科,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。

按照账簿记录,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,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,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,否则将受到处罚。

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,实则,它自带两个功能,那便是权责分明,以及回执归档!

也就是岗位划分,与台账记录。

有了这两件玩意儿,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,下面能有人追责。

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?

都是谁负责?都用到哪里去了?

以前管理混乱,也没记录没法查。

一旦有了考成,权责分明,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,谁在裸泳立刻暴露,想推卸责任都不行。

同样的,有了台账,每次转移、使用都有迹可循,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,差额一目了然。

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,那就是一言而决了。

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,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。

这法子,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,也至少是在制度上,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,至于再往后……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。

这就够了,整顿吏治,向来都没有完成时,只要他还活着,这事就不会停下。

魔高一尺,道高二尺,魔再三尺,往后螺旋上升嘛。

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!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。

在核心部门这样玩,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,当然得先敲边鼓了。

他斟酌道:“娘亲,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,冒然铺开,有碍娘亲圣德。”

“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,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,岂能平添负担。”

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。

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,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。

所以,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。

她疑惑道:“那我儿的意思是?”

朱翊钧缓缓道:“娘亲,儿臣有个想法。”

“一者,此事太大,不适合冒然铺开,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,循序渐进。”

李贵妃追问:“如何循序渐进?”

朱翊钧坦然答道:“宫外,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,此外暂不涉及。”

“宫里,就以针工局为例,交给张宏兼领,有娘亲看着,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,免得被外臣所欺。”

“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,累积些见闻。”

“如此,虽然时间用的久些,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,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,便于后面铺开。”

“若无成效,便立刻停止,若是有效,那便可为内帑节流。”

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。

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,她可能犹豫不决。

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,以及区区顺天府,那她就好接受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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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一个早晨。

紫禁城突然之间,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。

行色匆匆的内臣。

低头赶路的女官。

昂首巡逻的侍卫。

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。

陈太后本是居别宫,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,便从了礼部所请,与李太后商量着,将慈庆宫腾给了他。

慈庆宫本是东宫,朱翊钧住了六年,自然是轻车熟路。

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,感觉却大不相同。

熟悉的建筑,今日却显得森严。

自然有人替他通禀。

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。

不消一会儿,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。

面上有些畏惧道:“陛下,陈大珰说,娘娘昨夜未休息好,太医用了药,方才睡下。”

朱翊钧站在殿外,一时没有动弹。

这话,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,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。

那时候没有察觉,现在看来,当真是一言难尽。

彼时被拒之门外,如今自然不例外。

总不能当了皇帝,就硬闯嫡母的寝宫。

最后,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,做足了一番礼数,转身离开。

他至今想不明白,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。

为了权势?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很快就否决了,高拱的急五事疏,主张加强内阁,收拢皇权,隔绝内宫干政。

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,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。

退一万步说,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,但陈太后又没儿子,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?

等到自己成年清算,不也是一场空?

为了名位?

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。

无论如何,她都是太后,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,动不如静,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?

不是没可能,只是可能性太低了。

他思来想去,其余什么亲族、恩情之类的,更是不可能。

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。

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?

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。

他穿越至今,就因为小看了古人,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。

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。

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,他都得料敌从宽了。

朱翊钧缓思着对策。

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,不过两日就被罢黜。

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,很快就有了对策,并且按服了陈太后,让皇帝和两宫,下旨罢免了高拱。

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,那么陈太后这边,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。

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。

但朱翊钧知道,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
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,局势就难了。

不过。

张居正与内廷勾结,都要通过冯保。

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,作为交通。

所以,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。

那么……他如今想破局,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。
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
终究是,心怀利刃,杀心自起。

想到这里,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,张鲸,开口吩咐道:“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。”

张鲸应了一声,答道:“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?”

朱翊钧摆摆手:“都说说。”

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,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:“嘉靖三十七年四月,先帝彼时元妃去世。”

“同年八月,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。”

朱翊钧一愣,打断道:“才四个月?不是需要服丧一年?”

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,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。

张鲸点了点头,解释道:“那时候,世宗亲自下诏夺情,先帝力辞不能。”

“九月初九,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。”

世宗下诏,就不奇怪了。

自己儿子死太多了,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。

不过这样的话,难怪没什么感情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。

张鲸开口道:“隆庆元年,先帝登基后,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,亲族荫爵。”

朱翊钧插话道:“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?”

这一点,也很重要。

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,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。

却还是一意孤行,按理来说,有软肋的人,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。

实在让他费解。

张鲸回忆了一下,开口道:“起初关系甚好,命妇走动也很频繁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

他顿了顿:“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,御史多有劝诫先帝。”

“陈家也上奏劝了,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,便又连忙上疏同意,为先帝开脱……”

“从那以后,双方走动便没了,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,也被赶走了。”

朱翊钧听罢,暗道棘手。

被打入冷宫,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,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。

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,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,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?

他追问道:“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?”

张鲸想了想:“隆庆三年,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,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,赶到了别宫居住。”

朱翊钧皱眉,再度打断了张鲸。

他疑惑道:“无子多病?”

无子是无子,多病是多病。

若是一直不能生育,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,毕竟时代不一样。

问题是,多病……若是本就多病,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。

那就是之后才多病?

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,恐怕不是无由。

张鲸迟疑了一会,将头埋地:“奴婢听干爹说起过,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,未诞,落下了病根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哪一年。”

张鲸回忆了一下,答道:“嘉靖四十一年。”

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。

张鲸继续说道:“起初,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、御史贺一桂、詹仰庇等人,一再劝谏。”

“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。”

听到此处,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。

他问道:“彼时的司礼监掌印,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,陈洪?”

这些劝谏,恐怕这位掌印,没少出力吧。

张鲸恭谨点头:“万岁爷当真好记性。”

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:“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,却差点被先帝罢免,便再不敢进言。”

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。

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,沉声问道:“这事,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。”

张鲸吓了一跳。

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,拘谨道:“万岁爷,奴婢年资尚浅……”

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,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,他可不敢插这个嘴。

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。

他一字一顿:“恕你无罪!”

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,斟酌了一下,才说道:“宫里,倒是有这个传闻。”

“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,斗得也很厉害……”

“但具体有没有,奴婢是真不知道。”

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

宫斗仇怨?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……

万一真如此,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,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,也太过格格不入。

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,只能姑且记下。

……

整个宫廷就是筛子,今晨的事,不多时,就传开了来。

朝臣、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
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。

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,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,桌倒椅翻。

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。

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,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。

小声说道:“大伴,我娘亲这是?”

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,现在三人可以说是,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。

他仍保持着清醒,恭谨道:“陛下,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,有些不悦。”

读作不悦,写作勃然大怒。

朱翊钧皱眉:“礼部的奏疏,到司礼监了?”

冯保点头:“今晨礼部部议完,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,因为不涉别部,所以也无需廷议。”

“至于现在……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。”

冯保说完,就闭嘴了。

两人默默站在门前,一时无语。

二人心中都清楚,这份奏疏,一旦到了慈庆宫,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。

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。

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?

否决总得有理由,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?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?

前者的话,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,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。

如此水涨船高,李太后两字,陈太后就四字,李太后四字,陈太后就六字,永远被压一头。

而若是后者,敢嫌嫡母尊号高?这就是不孝!

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,没人敢碰。

那若是明说,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?还是那句话,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,是为不孝,问题就太大了。

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,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。

朱翊钧问道:“元辅致仕的奏疏,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?”

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,就看到什么程度了。

冯保摇了摇头:“被陈娘娘留中了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反应过来。

没有驳回,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,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,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。

朱翊钧没再说什么,就要进去看李太后。

突然,冯保叫住了他:“陛下!”

朱翊钧回过头。

冯保躬身一拜:“身体要紧,陛下好好劝劝娘娘。”

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。

这老家伙,现在知道怕了,知道求自己支持了?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朕会好好劝娘亲的。”

“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。”

冯保躬身告辞。

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。

“娘亲,孩儿来给您请安。”

李太后一言不发。

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,瓷片踢开。

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,忍不住关切道:“瓷片划手,让宫人来便好了。”

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。

他一边归拢,一边说道:“没让娘亲心情顺遂,动了真怒,是我这做人子的错。”

“让下人收拾,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。”

这作派,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。

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:“不关我儿的事,是慈庆宫那……”

民间养成的习惯,动真怒了差点,本能口出污言秽语。

见到面前时儿子,忙改口道:“是姐姐太过份了!”

朱翊钧没有接话。

李太后继续道:“我们娘俩,顾念她久居别宫,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。”

“现在好了,非但不领情,还为了求个尊号,勾结高拱,不让他致仕!”

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。

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:“这就罢了!我大不了忍让她!”

“可那高拱是什么人?”

“竟然要废除司礼监,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!”

“她身为嫡母,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!”

“简直是……简直是……”
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抬起头。

他打断了李太后。

语气很轻,很平淡地问道:“娘亲,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,您有没有推波助澜?”

李太后抬起头。

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。

她张了张嘴,抬起手指着皇帝:“你……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?”

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。

不置可否道:“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,儿也可以为她上,犯不着勾结高拱。”

“孩儿只是,想不明白,请娘亲解惑。”

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,眼眶微微湿润。

终于失态道:“好啊好啊,现在出了问题,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!”

“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!”

“世宗八子七折,先帝连连丧女,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!”

“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,遭了丁点阴毒。”

“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,反而懂怪罪起娘了!”

“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,让你不安,你就要归责到我!?”

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,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。

眼见儿子没有动作,反而心下更是难过。

门外值守的蒋克谦、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,不敢多听分毫。

“好了!”

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,在房间内响起。

李太后愕然看向他。

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。

她浑身颤抖起来,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。

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。

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。

因为年纪的缘故,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,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。

他伸出双手。

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,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。

额头贴近,触着李太后的额头。

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:“娘亲。”

“孩儿都记得呢。”

“孩儿怎么会忘了,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。”

“一夜安寝,娘亲要探视四五次。”

“但有哭声,娘亲便呵斥冯保、张宏等人,将儿子脱光,检查个底朝天。”

“到嘴里的吃食,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。”

“这些事,孩儿哪里能忘?”

“娘亲以抚育为慈,儿亦以奉母为孝。”

“方一登基,便有心恩荫国丈。”

“日日勤学,只盼不让娘亲失望。”

“恳恳视朝,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。”

“如今……如今……”

“高拱逼我,嫡母迫我,朝臣孩视于我,孤苦无依,除了娘亲,还有何人!?”

“娘亲为外朝所忌,受内臣所欺,遭正宫所辱,零丁无靠,除了儿臣,还有何人!?”

“你我孤儿寡母,相依为命,哪里容得半点猜忌?”

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,呆呆地愣在了原地。

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,一字一顿道:“娘亲养育我十载,孩儿都记得。”

“如今,孩儿继位登极,娘亲以后,还请放心由我奉养。”

“话,且诚心与孩儿说;事,也放手交给孩儿做!”

“相信朕!”

说罢,朱翊钧退后下拜。

不被注视的眼眸中,划过一丝决意。

外廷也就罢了,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。

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?